（原標題：被跨省抓捕的醫(yī)生：我本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
來源：剝洋蔥people
“只要在牢里待過的人都知道，自由比什么都珍貴，跟家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沒有待的人真不知道，沒有自由，沒有朋友，十幾平的空間，關(guān)八九個人，真的沒有人受的了的?！?/strong>
內(nèi)蒙古涼城縣看守所，4月17日下午廣州醫(yī)生譚秦東（左）被取保候?qū)彙?/strong>
文｜新京報首席記者王志安
自1月10日在廣州家中被帶走，廣州醫(yī)生譚秦東在內(nèi)蒙古涼城縣看守所呆了3個多月，直到4月17日辦理取保候?qū)彙?/p>
譚秦東是中南大學湘雅醫(yī)學院碩士，2017年12月19日在網(wǎng)上發(fā)布《中國神酒“鴻毛藥酒”，來自天堂的毒藥》一文。文章通過對心肌、心臟傳導(dǎo)系統(tǒng)、心瓣膜等器官的變化分析，對鴻毛藥酒的療效提出質(zhì)疑。2018年1月10日，內(nèi)蒙古涼城縣公安局跨省對譚秦東實施抓捕。
涼城縣公安局通報，接內(nèi)蒙古鴻茅國藥股份有限公司報警，經(jīng)查，譚秦東稱鴻茅藥酒是“毒藥”，“損害商業(yè)信譽、商品聲譽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2018年1月25日，譚秦東被檢方批準逮捕。
4月17日下午，公安部、內(nèi)蒙古檢察院先后就此事發(fā)聲。
公安部官方微博稱，立即啟動相關(guān)執(zhí)法監(jiān)督程序，已責成內(nèi)蒙古公安機關(guān)依法開展核查工作”相關(guān)工作正在抓緊依法推進中。內(nèi)蒙古檢察院通報，目前“案件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指令涼城縣檢察院將案件退回公安機關(guān)補充偵查，并變更強制措施。
17日下午18時左右，譚秦東被取保候?qū)徍?，走出了涼城縣看守所，出來后譚秦東感嘆：“自由真好”。
▲吐槽鴻茅藥酒是毒藥醫(yī)生被取保候?qū)?。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
談取保候?qū)?/strong>
“我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
新京報：你什么時候知道?今天能出來的？
譚秦東：今天看守所里面的大所長，還有其他很多警官過來說放你了。我當時覺得他們可能是開玩笑，但后面真放我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
新京報：你為什么不相信呢？
譚秦東：因為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可能真的會在里面待一年，甚至兩年。
新京報：那當時告訴你要出來的時候，你正在做什么呢？
譚秦東：勞動，種地。
新京報：在看守所里面種地？
譚秦東：不是，是我自己申請出來，因為我血糖高，想活動一下，就是說種一下地。
新京報：說一下那一刻你的心情？
譚秦東：想哭，真的想哭，沒的別的。檢察院把我叫到提審室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取保候?qū)復(fù)ㄖ獑?，我不敢簽字。因為胡律師跟我交代過，說一定要等胡律師過來我才簽。
新京報：你在這里頭已經(jīng)待了3個多月了，當你即將被釋放的時候，為什么想哭呢？
譚秦東：我激動嘛。因為我見到胡律師以后，我就知道這個是真的，不是假的。我真的沒有想到峰回路轉(zhuǎn)，感謝全國關(guān)心我的人，還有全國的媒體。
新京報：你出來以后，為什么把你的衣服都扔掉了？
譚秦東：因為有這種說法嘛，牢里面是一個陰地，什么死刑犯、販毒的各種戾氣，就是佛教里面所謂戾氣產(chǎn)生的東西全部扔掉，所以我要扔掉它。
▲4月17日，質(zhì)疑鴻茅藥酒是毒藥的醫(yī)生被取保候?qū)彙?/strong>
談被抓
第一次進審訊室差點尿褲子
新京報：當時抓你的過程是怎樣的？
譚秦東：我當時從辦公室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兩個人在電梯口，然后因為我買了點菜，準備第二天做點飯帶到辦公室吃。然后兩個人跟我亮了警官證，說他們是東陂派出所。我就納悶嘛，哪有東陂啊，然后說著北方話。因為如果是車陂派出所的話，肯定是說廣式普通話，這個肯定能聽得懂的。我怕是壞人想綁票，我就往樓梯上沖，他們就圍住我，然后就把我按到地上。然后我就拿出一個手機打電話報警。
然后我就打了110。然后車陂派出所一名姓張的副所長就開警車過來，把我們一起裝到警車運到了車陂派出所，然后涼城的兩個警察就把我拉到審訊室進行第一次提審。
當天凌晨1點鐘他們把我從車陂派出所連夜送到深圳。
新京報：你是這個先去了深圳，是吧？
譚秦東：恩。然后坐第二天早上的高鐵，從深圳坐高鐵到了北京，一下高鐵，又有一個商務(wù)車從北京連夜拉著我往涼城趕。
新京報：第一次進提審室時，你什么反應(yīng)？
譚秦東：就差尿褲子了，腦袋全是懵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我不知道我惹了什么事。
新京報：然后呢？
譚秦東：后面慢慢就問了，是不是寫過一篇文章什么東西。我就想可能就是這篇文章，但是當時腦袋很亂，都回想不起文章寫了什么東西。
▲譚醫(yī)生出看守所的第一件事，把身上的衣服從里到外都扔掉了。?
談動機
“寫文章為了博眼球”
新京報：你當時發(fā)這個文章，想過會被看到嗎？
譚秦東：當時我被控制的時候就2052個點擊量，被分享了125次，這是在口供里面有的。我當時就很納悶，這怎么可能會被看到，怎么知道的。
新京報：你的公眾號一共有多少粉絲？
譚秦東：沒多少粉絲，5個嘛。我就是給校友、醫(yī)生還有同學推薦了這篇文章，想讓他們看看轉(zhuǎn)發(fā)一下，勸一下周邊的人，當時有這個目的。
新京報：有沒有想到，因為寫一篇文章，警方從內(nèi)蒙古過來抓你？
譚秦東：真的太意外了。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開篇就是一個寫心臟的鉀離子傳導(dǎo)引起心臟去極化的一些生理學常識。文章是告知有心腦血管，特別是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的老年人不要飲用酒。然后我已經(jīng)注名，里面東西全是從各大網(wǎng)站還有一些視頻直播截的圖，就是告訴大家它涉嫌虛假廣告。
新京報：你當時給警察解釋了嗎？
譚秦東：他說你為什么說它是毒藥？我說想博取眼球。我當時真的頭都是懵的，不知道該說什么，情緒激動沒辦法組織語言。
新京報：為什么會說是為了博取眼球？
譚秦東：我博取的是老年人，特別是有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這些人的眼球，如果不博取他們眼球來看這篇文章，他們還會一如既往地去買這種藥酒來喝。
客觀講一下，中國有14億人，老齡化是20%，就是2.8億。根據(jù)中國的流行病學調(diào)查中國有2億高血壓、1.2億糖尿病人，而老年大部分就是很多人都有高血壓和糖尿病，這些人喝了酒會出什么事？那不是飲毒嗎？
新京報：就是對他的身體實際上有有害的？
譚秦東：對啊。前段時間的廣告是孝順父母買鴻茅藥酒回家喝，我看完歐茜醫(yī)生那篇文章以后初步了解到，這個藥竟然在中國沒有做過任何臨床，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新京報：你覺得這個不可思議？
譚秦東：真不可思議。然后又看了很多歐茜醫(yī)生很多內(nèi)容，還有其他一些新聞比如處罰通告，還有說67位藥材入藥，然后網(wǎng)上一搜負面能量挺多。當時腦袋里一想，天天看電視是什么廣告？就是這些神藥。
新京報：為什么標題一定要寫“毒藥”這兩個字？
譚秦東：首先它是藥，沒錯吧？藥的話有治療作用就是好用，但所有的藥都有毒副作用。而且不取這種標題，根本沒辦法博取這些老年人的眼球，文章就是要博取這些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的老年人的眼球。
新京報：有沒有出于競爭對手的考慮，或者說有意想打壓鴻茅藥酒的想法？
譚秦東：實話實說，那篇文章“鴻毛藥酒”那個“鴻毛”都錯了，這種誰會給我錢？再說我也沒賣過任何酒。我是個佛教徒，在看守所里面我天天念經(jīng)，祈禱，祈禱我家人平安，天天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新京報：你當時把那個“毛”字是有意寫錯的嗎？
譚秦東：不是，這個實話實說，我就是手機編輯，打拼音打出來。這是一句老話，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肯定就是這“鴻毛”。
新京報：律師說，你解釋了當時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但在筆錄里這些都沒有體現(xiàn)。
譚秦東：當時真的就是頭腦發(fā)懵，解釋不全，有些語言組織不出來。但在文章當中能看出我的出發(fā)點是非常好的。第一重目的，我覺得作為一個醫(yī)生，應(yīng)該說兩句實話。第二個目的，就是勸有心腦血管、高血壓、糖尿病的老年人不要飲酒。第三，想博取那些老年人的眼球，警示他們不要買這些藥酒。
新京報：你這個損害商品名譽罪，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你必須給企業(yè)造成實際損失。后來所謂的損失是有供應(yīng)商說看到你這篇文章退貨了，警察跟你核實過這個細節(jié)嗎？
譚秦東：當時跟我說有退貨，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我當時就很奇怪，我當時就跟提審警察說過， 2000多的閱讀量，怎么可能就會被供應(yīng)商看到呢，而且看到的基本都是我同學、校友，大部分都是醫(yī)生。
新京報：警察有沒有回答你的問題？
譚秦東：沒有，就說有退貨，造成了廠家多少錢的損失，當時說折合以后是142萬元。
▲鴻茅藥酒。 圖/新華社
談?wù)J罪
“內(nèi)心真實想法是想早點出去”
新京報：第二次提審你是什么時候？
譚秦東：到了涼城后的那個晚上，在縣公安局提審?fù)暌院蟀盐宜偷娇词厮?。然后接下來又提審了兩次，總共提審了四次?/p>
新京報：提審一般每次多長時間？白天還是晚上？
譚秦東：一個小時左右吧。前兩次是晚上，后面兩次是白天。
新京報：你還筆錄里面講認罪了，你陳述的內(nèi)容跟筆錄上記載的內(nèi)容一致嗎？
譚秦東：我覺得有些話他們不理解，因為我強調(diào)過我沒有捏造事實。他們警察就是說，那你怎么證明沒有捏造事實呢？我沒有辦法辯解啊，我只是說我都是截的圖，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官方網(wǎng)站，或者是視頻里面截圖，那我怎么辯解？我沒辦法辯解。
新京報：你剛被抓時，我聽你律師講，你認為自己是無罪的。但是到了3月份他再見你時，你就認為你有罪了，而且你希望律師給你做有罪辯護，你為什么有這樣的變化？
譚秦東：在看守所里面，實話說那種日子真不是人待的。我不是說看守所的制度不好，但是真的是在里面每天就是睡在廁所邊，每天吃兩個半饅頭，沒有自由。然后里面充斥著負能量，你覺得人生活在那種環(huán)境里面，真的精神會非常壓抑。我當時內(nèi)心真實想法就是想早點出去，主動提出看能不能爭取在法院判個緩(刑)。
新京報：但是你內(nèi)心認為你其實……
譚秦東：我是無罪的。
新京報：你是覺得你即便無罪，最終也可能很難還你清白？
譚秦東：對，我覺得，我擔心我自己被判的很重。
新京報：后來你的律師給你寫了一份申訴書，內(nèi)容包括你認為你自己無罪，也交給你看了。當時你為什么要讓你的律師把這份申訴書撤回來？
譚秦東：我覺得可能不會被采納，然后再就是說，當時想早點出去嘛，就是說干脆算倒霉吧，抗下來就抗下來吧，坐幾個月、半年什么的，能出去就出去吧，沒必要。我們內(nèi)心也是良民，說句不好聽的，算自己流年運氣不好，輪到自己了，抗就抗過去吧。
新京報：那你沒有想過，你要是認罪了，將來出去再做很多事情，你可能都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你沒有想過這些后果？
譚秦東：沒有，我就想出去，我想我女兒，我想我爸爸，我爸爸70歲。我爸爸是正月十三的生日，70歲我都沒在身邊，我爸爸有冠心病。以前工作太忙沒想過，但是進來一想，自己真不是個好兒子。父母還有多久日子，能在一天就是一天，能多陪陪他們，就多陪陪他們，正月十三我整整哭了三天，每天都是以淚洗面。我也是客觀地講，我心里面就是想早點出去。
新京報：你覺得比你到底有沒有罪還重要？
譚秦東：對。我就是想回家，我就是想回家。
新京報：但是你也是一個醫(yī)生、知識分子，你知道做的沒錯的情況，如果要用認罪來換取自由，你也不在乎？
譚秦東：不在乎。只要在牢里待過的人都知道，自由比什么都珍貴，跟家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沒有?待的人真不知道，沒有自由，沒有朋友，十幾平的空間，關(guān)八九個人，真的沒有人受的了的。
新京報：那時候后悔寫這篇文章嗎？
譚秦東：真的有點后悔。后來慢慢平靜下來，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了，就開始覺得值，大不了就扛。我覺得人這一輩子總要說兩句真話，別人不敢說，我干嘛不敢說，說了就說了，錯了就錯了，對了就對了，人這輩子要做兩件正確的事，說兩句真的話。到三四月份我不后悔了。
談未來
有機會還寫這樣的文章
新京報：剛進去時，特別希望能夠取保候?qū)彛?/strong>
譚秦東：對，當時就希望賠償一部分，彌補、媒體道歉，希望換取鴻茅的諒解書，取保候?qū)?。還愿意給鴻茅藥酒寫一篇正面文章，從中藥的藥理來說，比如活血化淤里面有當歸，補氣血，調(diào)節(jié)女性的月經(jīng)不調(diào)，分章節(jié)單個藥單個藥或幾個藥地處方來分析。
新京報：寫這篇文章是基于真實想法，還是僅僅想出去？
譚秦東：出去，實話實說。
新京報：你沒有想過你要寫這樣的文章，一開始想提示的老年人會上當受騙？
譚秦東：這就是說實在話，人在環(huán)境當中可能會改變自己的心態(tài)，當時就想著出去，顧不了那么多了。
新京報：關(guān)了3個多月，最絕望的是什么時候？
譚秦東：一二月份，特別不習慣，想過自殺，到了第三個月好點了。慢慢內(nèi)心也平靜下來。
新京報：你現(xiàn)在是取保候?qū)?，并不是完全宣布你無罪，其實你還有可能面臨法院的判決？還有可能被刑事追訴？
譚秦東：想過，最壞的打算就是一年，但是我不后悔，我寫這篇文章，覺得值。
新京報：你有機會還寫這樣的文章嗎？
譚秦東：寫。
新京報：寫的時候還說鴻茅藥酒有毒嗎？
譚秦東：我堅持它是毒藥。如果它（鴻茅藥酒）不強調(diào)針對適宜的人群用適宜的藥，那它就是毒藥，不可能每個人都喝的。而且酒這個東西其實已經(jīng)就是很明白了，世界一級致癌物，誘發(fā)消化道腫瘤、胃腸道腫瘤，這本來就是毒。67味藥里面很多成分我真不知道，大雜燴煮了一大鍋湯，能治四十幾種病，真不相信。
新京報：今天見律師之前，你已經(jīng)知道了外界對你的一些評價了，是吧？
譚秦東：我聽到看守所有人說，老譚你上了頭條了，你還是個醫(yī)生，我說是。我當時心里覺得有戲了，其實我內(nèi)心也是很矛盾，雙面的，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夠盡快出去，另外一方面希望正義能夠得到伸張，我也是無罪的。內(nèi)心是很焦慮的。
新京報：怎么看待這件事引起的風波？
譚秦東：其實這也是人生的一種修行吧，對我今后會影響很大。相信媒體，相信正義的力量，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好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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