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亮｜四十五歲生日書懷

01

潛意識里，我覺得自己同二十多年前剛出校門的小伙子并無二致。雖然體力下降，但內(nèi)心依然有夢想，仍感覺到一片廣大的、不可預測的未來在前方。

然而日歷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

這是什么概念呢？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他影響巨大的著作《江村經(jīng)濟》中有一張1930年代的、對太湖附近江村（自然村）的人口統(tǒng)計表，其中的統(tǒng)計目錄有「40歲以上的老年婦女」、「50歲以上的老年男人」兩項。

我不記得老年婦女和男性各有多少，只注意到了這個年齡劃分，著實令我詫異。意即100年前，女人過了40就步入老年；男性好些，到50才喪失勞動能力。

若據(jù)此標準來看，我還有五年時間即可「躺平」。真有些喜憂參半！喜的是很快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休息了；憂的是我周圍的大部分異性已然是老年了，真乃豈有此理，不知她們作何感想。

02

實際上，生日書懷應該挑選「坎兒」和「節(jié)兒」，比如，六十，七十三、八十四之類。

然而，由于如今的生活節(jié)奏迅疾，終日奔忙，少有閑暇，在變化多端的外部世界和內(nèi)心之間，沖突劇烈，「懷」很多，書一書亦不妨。

03

想到自己已經(jīng)四十五，第一感受是難以置信。

一方面，在我印象中，我還是個孩子呢——這似乎剛剛過去不久，我對小學的許多事記憶猶新，大部分人生經(jīng)歷都能從記憶的深海中打撈上來，耳熟能詳恍如昨日。

另一方面，這種感覺面對的現(xiàn)實卻很殘酷，身體發(fā)福，視力下降，無論到哪兒都是首先四處尋找電梯，常被陌生人稱作大叔——還好沒孩子叫爺爺。

從理論上說，我是經(jīng)過了二十年的時間從青年走到現(xiàn)在的，但是深究一下，這種變化很像是某一瞬間發(fā)生，那一刻前后判若兩人。但我找不到自己的這一刻在哪里。

據(jù)此而言，人的生長不是線性分布的，而是臺階式的，上了一個臺階，度過一個平臺期，然后就在某一刻再上一個臺階。最后一階就是死亡，之后進入最漫長的平臺，以待來世。

04

通常來講，我們習慣以十年為一個階段，過了四十就「奔五」，但真感覺到「奔五」，乃四十五以后的事——四舍五入。

于是我很想告訴周圍的朋友，我已經(jīng)正式「奔五」了，請同志們今后對我溫柔些、輕拿輕放、頭朝上、不要胡亂涂抹等等，因為老人是很脆弱的。

與此同時，我又感覺自己不是老人。

按照國家規(guī)定，男性的法定退休年齡是60歲，說不定未來還要往后推。文藝界尤其是書法繪畫界，有人把65歲以下者統(tǒng)稱作「中青年藝術家」。

這給我壯了膽！如此看，我正值壯年，還有數(shù)不清的人生偶然性在等待，起碼還能為社會發(fā)展再做二十年貢獻。雖不能像中青年藝術家那樣戴上貝雷帽留著小辮子到處接受粉絲的崇拜，但也能在自己熟悉的領域里「有所為」嘛。

社會處在很大的加速發(fā)展之中，或許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人類到火星上生活。坐著宇宙飛船四處飛奔，這讓人「有所盼」。

05

四十五歲是很尷尬的年齡，在中學生眼中我們是一批很老的人了，然而自己并不這樣認為。每天在繁忙工作之余，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肩上的擔子突然變重了。

孩子未成年，父母已年邁......各種事情接踵而來應接不暇。

過去躺到床上一覺到天明，現(xiàn)在經(jīng)常后半夜醒來，獨坐在沙發(fā)上愣神，喝茶，大腦一片空白，等待著新的一天。

而這「新的一天」不會有太多新意，無非是各種工作，推不掉的應酬，既不新鮮，也沒太大滋味。

中年的味道大概就是這種看似按部就班卻能夠泰然處之吧！年少時的理想一一放棄了，雖沒有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但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所謂油膩，大抵如此。

并且再沒有理由偷懶，上有老，下有小，安頓一家老小，照料吃喝行住，居安思危，長吁短嘆，總之不輕松。

06

到了生日，我想到的不是生日快樂歌和甜膩的蛋糕，只感覺人生多了一層暮色，灰蒙蒙地罩在頭頂。

雖然嘴上不認，可內(nèi)心的觀念卻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最典型的莫過于心態(tài)日趨保守而自得，但也沒有「發(fā)思古之幽情」，只是感覺世界再大也和自己關系有限。

年輕時雄心萬丈，牛能吹到天上；如今見了誰都客客氣氣，不是因為謙虛，而是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性，再也不想冒險了。

我們只對自己經(jīng)驗的事物有把握，凡道聽途說的東西都成為值得懷疑的對象，尤其是那些熱衷講大道理的人，越看越不順眼。

生活節(jié)奏再快，也擋不住我們內(nèi)心世界慢下來的事實。

過去豪氣干云，喜歡嘯聚豪飲；如今慢條斯理，開始精致地飲茶，發(fā)呆，打發(fā)時間，假如有一個人坐在我對面敲木魚，我也不會太反感。

07

年紀大了，還有一個變化是目光變得淺陋而庸俗，這是沒辦法的事。

經(jīng)歷的事越多，越感覺到做事不易，因此只喜歡做簡單的、缺乏難度和短期見效的事。這聽起來就很俗。

比如我們年輕的時候有莎士比亞的膽量，打算寫很多本世界名著，如今看來這根本不可能。那寫一些簡單的、雅俗共賞的小文章呢？或許不失為一種有效的策略。

《戰(zhàn)爭與和平》不是一晚上能將就寫出來的，幾十年如一日地投入時間、經(jīng)歷、心情和思想，還摸不準最后效果如何，這不是中年人要做的事。

如此看來，中年不僅變得淺陋庸俗，也日益老奸巨猾了。

這時候最大的變化還在于可以理直氣壯地「保守」，保守是貶義詞，大家都不好意思承認，年齡大了則不然，不僅承認，而且認為是人生的必須。

如果一個中年人，還不能坦誠地以自我和家人為中心，重新定位自己關注的視野，那么這家伙不是個糊涂蛋，指定是個厚顏無恥的騙子。

08

這時候，人的欲望具有雙重性，變得很復雜很虛偽，既想得到什么，又害怕失去什么。

打個比方吧，如果走在街頭迎面遇上一位風姿綽約的美女，年輕小伙子是特別想與她猛烈地戀愛或長相廝守；而中年人卻是不停地琢磨這些事情可能帶來什么后果，雖然顧慮重重卻又心有所惦。

其實，這是一個可以擴展到我們針對所有人和事的雙重性態(tài)度。

這有什么不好嗎？也沒有。人就是這樣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吾輩尚難企及。

09

人到中年，生日就沒有值得祝賀之處嗎？

有！

最起碼我要祝自己生日快樂！我的父母、哥哥姐姐、妻子孩子也會，我的知心老友亦然。

人總是被一些社會關系所支撐的，否則我們就無以為繼，找不到自己在這個紛繁復雜、快速變化的社會上努力生存的理由。

我會在生日之際，想起小時候的桃花紅杏花白，那些尚未成熟就被孩子盯上的瓜果梨桃，童年的玩伴，同窗好友；想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以及他們從無怨言的勤苦的一生。

這些都讓我覺得生日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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