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亮 | 記一位突然離去的多年老友

01

今天，一位老友離我而去，心境一寬。

按說老友離去，吾輩當哀慟縈懷，淚濕衣襟，何以心境一寬呢？無他，我盼他離去久矣。

世間有許多事物常伴人左右，親朋、鄰里、春花、秋月、門前石階、梁上君子，有好有壞。人生天地間，按古人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周遭左右的事物均不可或缺，有其存在價值。

山川草木、四肢百骸為人所生所養(yǎng)。一個人不可能白璧無瑕，也不能一無是處。什么都有的人才是完整的人，陰陽毀譽相伴相攜，蹉跌沉浮沐風滯雨。我這位「老友」就是「毀」我的那一半，常年沉默寡言、無所欲求，卻對我不離不棄。

02

事實上，這位朋友與我的關(guān)系微妙復(fù)雜難解難分。

不是我的微信好友，也并非時下流行的飯搭子……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是想他的時候，我想與他談?wù)劚舜说年P(guān)系，整理一下凌亂的生活。

對方不為所動，只是若隱若現(xiàn)地陪著我，看似柔弱，實則像個衛(wèi)兵難以撼動。讓我想起詩人里爾克所說的「幾乎致命的靈魂之鳥」，纏繞我，揮舞我，磨損我。

有時我真想問，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幾日停留。

一開始知道他的到來后我是拒絕的，無法接受，總想用各種辦法把他攆走。

然而他就是不肯離去，死死拽著我的衣襟，無論我身在何方，境況如何，都默默跟著我，注視我。久而久之，我已對他的存在習以為常，就如同一個妻子早已熟悉了鼾聲如雷的丈夫那樣，倘若這鼾聲毫無預(yù)兆地停頓，會把她驚醒。

03

然而這一天還是來了。今天，醫(yī)生對我說：他走了。

我怔在原地，竟一時無言。生活來得太突然了。沒有道別，沒有眼淚，甚至沒來得及道一句「保重」，他就悄無聲息地，從我生活中消失了。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站在醫(yī)院走廊，內(nèi)心五味雜陳，感覺悵然若失。生活為什么總是這樣呢，所有遭遇都不可預(yù)測，一切分離又突如其來。

很長時間以來，我謹慎地處理與他共同生活的局面，形成一種彼此默契，相互占有的和諧狀態(tài)——當然還沒有上升到梁羽生所說的生命大和諧的高度。

我從未想過沒有他的生活。不是說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他，而是相伴無言、榮辱與共的歲月痕跡把彼此緊緊連在了一起。這不能簡單地用「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來形容，它是一種綿密的、不絕的占有。

我長期相信人的出處、去就，要循序漸進地實施，凡事不可一刀切地處理，以免拔毛連茹，引來后患。

當我聽到醫(yī)生說他離開的一瞬間，不禁想要問一下：怎么也不準備準備就走了？

04

說他是好朋友吧？也不是。朋友是與共同的趣味和社會生活相關(guān)的人際關(guān)系，更多依賴于人的性情的相通，彼此的協(xié)助和失意時的慰藉，有很強的社會屬性，同時又關(guān)乎人的審美需求。

其實一個人與什么人交往，是有很深的原因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從這個角度講，這位「老友」的離開還談不上有情感的損失。

但說沒感情？二十多年朝夕相處，共生共榮，時時刻刻相伴左右，分分秒秒彼此依偎，我又覺得他之于我是生命中的一部分，陪我上班，跟我出差，一起熬夜，共同成長……并且不斷地提醒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

有時候他很煩，但凡我吃肉喝酒就厲聲恫嚇。

05

我試著回憶我們相識的畫面：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是我加了個雞腿的深夜?；蛟S雞腿只是帶他來到我生活中的最后誘因，在此之前我如癡如醉地吸收了許多美食，衣帶漸窄人漸寬。

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盛宴，瞧，天下就有不散的宴席。一日復(fù)一日，一杯復(fù)一杯。在干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桌上，在明月與清風的見證中，他與我慢慢變得日益親密，須臾不可分離。

他是個安靜得出奇的朋友，總是低頭不語，幾乎達到了桃李不言、隨物賦形的精神境界。

我一直想要學(xué)習他的品格，但他藏得很深很緊，無論怎么探聽都難以窺其堂奧。他盤踞在我的生活里，見證了我的一切，但我對他又知之甚少。唉，這不公平！

06

今天他走了，我從醫(yī)生嘴里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空落落的。

他像一個隱士那樣來到我的世界，又如同隱士那樣無聲地蔽匿了。生活的面貌發(fā)生了改變，一個巨大的空缺伴隨著未來的歲月。

我的這位朋友，或許你也見過，甚至很熟悉，他的名字是三個字，叫——脂肪肝。

我舍不得他，一個二十多年不離不棄的胖友。雖然不是什么披肝瀝膽的好朋友，但真要披肝瀝膽還真能看到他。

再見了，脂肪肝，愿你別再投胎來找我了。

讓我若有所失吧，讓我空空如也吧，讓我心境一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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